老宋认为我有学问,起初总喜欢问我一些问题,满脸的诚恳。我知道我学的那些东西,完全形同骡子后腿前面那条无用的下摆,没啥使用价值。我只得同样诚恳的敷衍他:“这事我也不清楚,有空我帮您查查。”看我无法解决现实问题,老宋开始了解我的历史,让我讲我的经历。当我说我大学毕业,曾经在学校食堂做过伙夫的时候,老宋突然兴奋地抓住我的手。我突然想起,他以前是养猪的,饭店食堂泔水是他的生产原料,溯及以往,我们是职业生物链上紧挨着的两环。
看到老宋,我就想起他的养猪经历,想起他的养猪经历,我就想起我当年做伙夫的经历。
我工作的学校食堂是暗灰色的水泥建筑。刚去报到的时候,我看见窗户上焊接着指头粗的铁棱,食堂正门的铁门森严地锁着,连同那根不断有浓烟滚出的烟囱,闻着焦糊的味道,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焚尸炉跟前。我的办公室是储藏室改的,背阴,没有窗户,不足十平方,潮黑,冰冷的水泥墙面,我甚至担心自己时间长了身体表面会不会长出毛茸茸的菌类。
燃煤释放的硫味和腻厚的油香,遮盖不严的下水道泛起的臭味混在一起钻进我的衣服,附着在我的头发里,皮肉上,涌入我的呼吸系统。时间长了,我落下了怪病,身上总有种无法消除的气味。我尝试过许多洗澡方式,蒸汽蒸,热水烫,冷水冲……都无济于事,不仅如此,吸进的混合气在我体内似乎也没有发生化学反应,流出的汗,放出的屁都是同样的气味。这消除不掉的气味甚至严重影响了我的性功能,和女朋友做爱时,我很少把对方的颦首呻吟当成愉悦的结果,而是负责地相信是自己体味作祟,很多时候都是乘兴准备,败兴收场。我起初以为自己阳痿,贼兮兮地跑到城郊一家门面破旧,挂着“男性专科”的门诊部检查。裤子褪掉,相貌猥琐的大夫看到我裆里的东西,脸上顿时滋生出过量的羡慕,问了我症状,然后抓耳挠腮,推测说是心理使然,给我胡乱开了些药了事,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
当年上帝慈悲,因为担心伊甸园里的亚当孤独,取其肋骨做成夏娃来陪伴这个光棍。食堂的环境比伊甸园差远了,更要命的是,食堂伙夫,清一色的男人,三十多个炊事员一帮年轻小伙,多来自陕西和甘肃,个个精壮得如同阳具坚挺的种牛,但是可悲的是食堂里没有女人。那帮牛犊般的孤独男人不得不通过各种方法抵抗雄性激素的折磨,于是,他们喜欢扯着破锣般地嗓子,鬼哭狼嚎般唱秦腔发泄;开玩笑最擅用的开头语是:饿(我)日你先人。
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食堂有过两位女炊事员,都来自陕西的米脂,据说闭月的貂禅就是米脂人,“米脂的婆姨”形容此地女人个顶个的漂亮。不仅如此,她们都还有个极好听的名字,一个叫“爱玲”,另一个叫“小曼”,前者让人想起旧上海很才华的美女作家;后者听起来也像极了徐志摩那位漂亮老婆。可是这两位却差些,除了身高体形稍有差别,都是木桩般得身材,脸皮黑里透紫,稀疏的眉毛,眼角朝下搭拉着,露着血红的结膜,嘴巴大,厚厚的嘴唇。滚圆的脸,硕大的脑袋,脸皮打着皱,如同干了一半的西瓜,。这样的容貌对所有向往“米脂婆姨”的男人都是致命的打击,尽管如此,这两名女性炊事员的出现仍然足以让这帮平时挺安分的人都如同古希腊的那帮神仙一样疯狂地斗争。决定一个人身价的除了诸如血统,才智以外,还有供求关系,这两名女性炊事员在性激渴严重的食堂里完全可以和引爆特洛伊战争的海伦,征服恺撒大帝的克里尼奥芭特拉相媲美。下班后,隔三差五,不同的男炊事员陪着爱玲和小慢到学校附近的超市消费,脱掉堆满油渍,辩不清质地的工作服,头发如同猪油漂洗过,满是褶皱的西装领带,买瓜子糖快汽水冰块之类的东西,如同恺撒陪着埃及艳后徜徉于古罗马的集市。那段时间,都忙活着女伙夫,食堂里唱秦腔的声音少了,开玩笑说“饿日你先人”时,也不再象以前那样歹毒。
我的上司——老鲁,是生活科长,光滑的脸蛋,阔脸方腮,一派福像。老鲁是部队专业回来的,尽管换上了百姓行头,仍然顽强地执行他当初在部队时的习惯,常用的肢体语言是右手在额前急速地往上一挥,应该是当初整理军帽是形成的熟练后动作,让我想起了巴普洛夫那个著名实验。我刚去的时候,老鲁拍着我的肩,给我说了挺经典的话:“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主要还是你们的,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说地很熟练,不象开玩笑。
开会时,老鲁总是两眼平视挺胸收腹,面对伙夫两腿并拢立定,嘴里大声喊:“立正;稍息;向右看起”,无奈,这帮散兵游勇总是看戏般地瞅着老鲁,摇头晃脑,臂晃臀摇,丝毫不给老鲁缅怀过去的机会。于是,老鲁变换姿势,左手卡腰,右臂笔直地向前展开,一副极标准的部队首长训话模样。我后来听人说,老鲁在部队最辉煌的经历是做了两个月代理副排长。
我是食堂管理员,名称堂皇,工作笼统。老鲁事无巨细,凡事亲躬,具体的工作需要我做的不多,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每天在他面前跟鬼似的晃悠。我大学学的是思想政治教育,小学开始我爹就逼着我临摹柳公权严真卿,于是,老鲁知人善任,极富想象力地让我负责炊事员的思想政治教育工作和食堂宣传。
餐厅外的水泥墙壁上镶嵌着一块颜色几乎褪光了的黑板,我的宣传任务就是每天在黑板上“今日食谱”的一栏中用彩色粉笔写上当日菜谱。我挺珍惜我的宣传工作,每个字都艺术品精美。时间长了,才发现,宣传工作似乎多余,因为每天供应的菜一个季度都难得变一次,而且学生似乎不用脑子想都清楚食堂吃什么,所以写一次,基本可以撑半月。我还要在满是萝卜白菜的“今日食谱”后面写上多吃蔬菜少吃肉类的诸多好处作为营养知识合理指导学生的饮食。后来,开始有抗议学生不停地把“降低菜价”、“我要吃肉”之类的大字报雄赳赳地张贴在黑板上,我那些美丽的粉笔字给无情的掩盖住了。老鲁就吩咐我说,以后写食谱报菜名的工作暂时取消。
老鲁让我用先进的思想武装炊事员的头脑,于是每周六下午下班后,我不得不残酷地给那些拖着沉重的身体,累得东倒西歪的人上课。同老鲁奋笔疾书,频频做领悟点头状相反,当我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决定意识,他们就如同审视天外飞仙的奇怪表情注视着我,如同我是火星怪物;当我又说应该严格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意识,不嫌辛苦,不计报酬地工作,他们就眼睛瞪圆,嘴巴张大,满脸的疑惑;当我我提到我们今天的生活是如何美好时,我感觉我的被教育者似乎颔首思考,庆幸之情油然而生。炊事员多数小学都没毕业,他们很幸运,很绿色,因为他们最小程度上遭受到现代教育制度的侵害,所以他们都是天生的现象主义者,对形而上的东西都扔到屁股后头了。在这些现象主义者跟前,我开始讨厌我的专业,如同讨厌我的工作一样,于是我找到老鲁,要求调换工作岗位,要不我就辞职。老鲁正喝着浓茶,待我讲完,沉吟片刻,右手迅速地往上一挥,坚决地说:“从明天开始,你跟老刘去买菜!”
跟老刘外出买菜是件摧残神经的事。老鲁阳刚有余,老刘却十足的阴柔,买几斤蒜黄需要极烦琐的流程,先是从菜市场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一家一家比成色;然后返回来:一家一家比价格;再返回去:一家一家比质量价格比;最后,老刘嘴里叼着香烟,一分钱一分钱侃价。我痛苦地跟在老刘屁股后头,想的最多的一句话是:饿日你先人。跟老刘买菜不到两月,火气过旺,我得了极严重的痔疮。于是找老鲁请假去医院看病。
医院体现人文关怀,肛肠科有两位大夫,不知道是不是长时间视觉污染落下的职业病,除了性别差异,都是没有表情,冷冰冰的脸。男医生让护士把我领进手术室。一会男大夫带着几个实习的学生和女护士进来,让我把裤子褪到小腿,然后趴卧在窄长的手术床上,半环状围在我屁股左右,观摩男医生处理我肛门的过程,如同研究活体标本。男医生吩咐我撅起屁股,人体呈弧型,然后,他开始用蘸了酒精的药棉清洗病灶,我整个臀部都凉飕飕的。围观男女小声的嘀咕声,间杂着动机可疑的轻笑,疼痛之余,我想起某部日本毛片里的AV女优,几乎相同的姿势,供一帮男人在旁边消遣。我善意地提醒围观者:已到午饭时间,为了不影响诸位的胃口,请大家放弃观摩吧。一阵沉寂,然后是开门声音,然后是脚步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只留下男大夫和两个配合手术的护士,手术过程中,我似乎听到男大夫另人恐惧的咬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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